买新东西,必须去供销社,定价牌上写多少钱就给人家多少钱。这是我对购物最初的印象。儿时对世界最初的印象,人是本能接受的,毫无疑虑。
我出生的村子很小,在山沟里边。大队的供销社在我们下面的村子,三里地。六七岁起,我就一个人总往那里跑了。
供销社的柜台里卖小人书,那些花花绿绿的小册子,给我的诱惑和吸引,到如今我还心热,可是依然形容不出来。母亲的钱我一向要不出来,我骗不了她,所以也就不起那种念头。从伯母手里要几分钱历来容易,后来,我不怎么买糖块了,转移到了小人书上。最早买的两本是《吕后篡权》和《小山鹰》。那时,我还看不懂,一直到给别人搞丢了,依然不懂,我还不认识几个字儿呢。能懂的也不是一点没有:吕后是个坏老婆子;别人能看懂的给我说,小山鹰是个小八路似的小英雄,不过是个外国的小八路——原来,这世上还有外国人哪。
那里,也卖大书。大书,是相对小人书说的,就是长篇小说之类。好多本,一摞呢,就一种:《红雨》。我连小人书里的字都认不了几个,大书和我的距离自然远。30多年以后,我在小城一家旧书店里又邂逅了《红雨》,我是那家店的常客,坐在旧书堆上,没用多长时间就把它读完了。又过了没多长时间,就把它忘光了。要是小时候我就读了,那本书一定会成为我的好朋友,我一定会牢记它一辈子的。但是,错过了,就错过了。
我来说一本没有错过的吧,那是我平生阅读和拥有的第一本长篇小说。那本书不是从我们大队供销社买的,是在还要再走十五里路的公社供销社买的。我们大队的小供销社后来不卖书了,我就跑公社,十五加三,一共十八里地。公社和大队比,世界更大了。
公社供销社要大得多,有满足全公社万余人各种各样购买需求的功能,在当时的穷乡僻壤,已经提供了前所未闻的丰富,足具让人眼花缭乱的魅力。进门左手第一个柜台就是卖书的地方;下一个卖球拍、复写纸啊等文体用品;再下一个,就有药店的功能了……卖书的营业员姓夏,当时四五十岁,和我父亲是一代人。我八九岁时开始认识那个地方,就是他,到我长成一个大小伙子,还是他,仍然穿同一件那时灰暗颜色的四个兜上衣,戴着同一件灰暗颜色布帽子。
书目是一年到头难得更新的,但我还是满怀期望不时跑去。光为把一套《岳飞传》的小人书买全了,我就不知来回三十多里跑过多少回(到最后,还是差了一本没买全)。慢慢我的视线往大书开始转移时,我的个子高了不少,上小学三四年级了。在我认识那个供销社之前,那本长篇小说已经在书架上躺了不知多长时间,又过来好几年,它完完全全成了一本旧书。我为它跑了好几趟,最后还是大着胆子买了回来。
现在,中年的我,依然把那一幕记得很清楚:近40年前的一个寒冷早春日子,细瘦的我,怀揣一本大书和满腹忐忑,拐到我们村子岔道那里。天即将黑下来,要过河时,我临时做了个非常稚气的决定:没有敢把书直接带回家,留在了小河岸这边一棵柳树底下一个小洼坑里。坑的表面冻着冰,我在书上面压了一块石头。于是,我带着一身清白回到了家里。次日早晨,偷偷取回来,藏在了苞米楼里。读那本书,第一遍就是在农家院的苞米楼子里,坐在半楼又凉又硬的苞米棒子上边读完的。因为书里有一个奇妙的世界:坚守在山峰上的志愿军雷达战士,一高一矮两个的美国大兵,藏在树洞里的韩国特务……
过了20多年,实验室破碎机,夏末的一天,《小说林》杂志发表了我的处女作。又过半个月,我接到了杂志社寄给的样刊。翻开杂志,我的眼就直了:目录上我不光看到了自己的名字,也看到了那个作家的名字。我自己一个人傻呵呵笑起来,没个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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